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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色锁链(完结)


老街的尽头,有一道门,悬着一只糊烂的红灯笼。

这是栋在夜里喑哑的两层小破楼,外墙犹如烟熏火燎般发黄发黑,一如被人遗弃的老照片。

一楼门面做生意,二楼住房过生活,这在南方村镇街道很常见。这栋小楼亦是如此,不过营生颇有些遭人嫌。

黑夜在身后聚拢,林夕望着那灯笼,一脚踢到一块倒地的板子,发觉是块折断的灯牌,写着“老庄废品回收站”,已经不亮了。

远了看,卷帘门像长了张嘴在笑,近了看,林夕发觉那嘴不过是卷帘门中间撕开的裂口子,从里往外头吹出带着股馊味的凉气。

一楼,卷帘门落着,二楼的玻璃窗闭着,黑黢黢的。

所有的声音好像在此凝固,只有林夕自己的心跳在张狂,敲门的手举起又放下。

“是老师吗?”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从门上的裂隙里显现,一个小女孩惊喜地轻呼,卷帘门也随之震颤,“老师,你终于愿意和我一起玩了吗?”

林夕顿了顿:“咳咳,小蝶,没错,我是老师,来做家访,开门让老师进去好吗?”

门里安静片刻,随后传来叮叮当当微弱的金属碰撞声,林夕听出来一串赤脚踩在地砖的声音跑远了。

“躲……她见到……”小蝶在门里轻声嘀咕着。

“小蝶你跑去哪里了?给老师开门好吗?”林夕贴着卷帘门仔细听着,她觉得自己此刻偷听的举动绝对就像狼外婆一样吓人,幸好不会被旁人看到。

在林夕来之前,孟先生就提醒过她要留心小蝶身边一切不对劲的地方,为了她的身心健康。

“老师,我一直都在呀,卷帘门有个小门,我刚刚在找钥匙呢。”

咔嚓咔嚓,扭动两声门锁,穿着针织小白裙的小蝶就出现在了门后。

“欢迎老师。”

林夕还没来得及反应,紧接着一股类似臭鸡蛋的恶臭味如潮水般涌来,冲着林夕鼻子就是一拳,直冲天灵盖。

其实在门外,隐约能闻到一股怪味,初时林夕还以为是附近垃圾场的味道,现在她清楚了,一楼堆积如山的废品才是这生化武器的始作俑者。可能是夏天的缘故,腐臭的味道更加浓郁。

与其说是废品回收站,不如说这里是垃圾填埋场,大到脏污的真皮沙发,小到腐烂的苹果核,不管东西值不值钱,只要垃圾桶里常见的都会在这里出现。

林夕想到了囤积症,虽然她小时候也会囤积啤酒瓶盖,不过眼前这种已经可以算是病态了。

“小蝶,这样的环境,不适合小孩正常学习生活,我要跟你家长谈谈。”林夕克制住到喉咙的呕吐欲,面色难看地问道。

“老师,你原谅爸爸,爸爸舍不得丢掉每一样东西。老师,我们去二楼吧,楼上的空气就好了,爸爸还有一会儿才回来,我们还能玩一会儿。”小蝶提着蕾丝裙摆,在垃圾迷宫里像只快活的小鸟,很快就爬上了狭窄崎岖的楼道。

林夕留意到年幼的小蝶蓬头垢面,但是裙子特别白亮。

似乎是注意到了林夕探究的目光,小蝶笑得很羞赧:“老师你别看我看着不干净,但是我其实很爱干净的。”

小蝶开了灯,二楼不大,一个单间用几块板子隔出两室一厅,尽管地上也堆积着各种杂物和垃圾袋,但跟一楼相比,二楼还算是整洁。两个卧室的门都关得死死的,就好像关着秘密。

二楼没有一楼那令人作呕的臭味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的空气清新喷雾的味道,就好像在密不透风的乡村大巴上闻到贵妇香水味般令人窒息。

二楼空间有些矮,林夕个子不高,站着也得低头,贴脸的天花板让她有些阴郁。

“爸爸妈妈呢?”

“老师,来玩。”

“小蝶,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?”

“你来了,我就不是一个人了。”

林夕一时有些语塞,对小蝶的父母有些抱怨,竟然让七岁的小蝶自己一个人看家。

“小蝶,你这么小,会做饭吗?”

“会电饭锅煮饭,我记得绝对要擦干锅底呢。炒菜是爸爸妈妈做。但是最近妈妈生病了,一直睡觉,爸爸好担心,都顾不上我们了。”

“妈妈生什么病了?去医院了吗?你没去上学是因为要照顾妈妈吗?”

“不是的,大家都照顾我,但我照顾不了任何人。”小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默默坐在地上,抛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。

“老师,你是不是饿了,所以一直问我吃饭的事?我还留着妈妈睡前给我做的菜,我一直放在电饭锅里保温。”

电饭煲就放在地上,还插着插头,小蝶拿起手帕要把内胆端起来。

林夕后悔自己往电饭煲里看了一眼,当看到那盘菜正在蠕动,散发出熟悉的腐臭时,她再也没忍住:“小蝶,我要见你的家长!”

“妈妈在睡觉,老师能不能不要吵醒她。”

“是在这间对吧。”林夕猛地打开一扇卧室房门,没人。

小蝶紧张地看着另一扇门,跑上去死死抵住房门,稚嫩的声音带了哭腔:“不要,妈妈不在这里,不要开门。”

昏暗的灯光下,林夕望进小蝶的眼里,心里柔软起来。

“小蝶,是老师太紧张你了,老师问你,你妈妈什么时候睡着的?”林夕蹲下来,握住小蝶的手。

“妈妈她睡了三天,今天爸爸带妈妈出去看病了,我想她。”

林夕现在知道了,原来小蝶的妈妈应该是已经去世了,可能她的父亲欺骗小蝶说母亲只是生病睡着了,但小蝶内心其实什么都知道。

看着小蝶,林夕眼神带了心疼和怜悯,她捏着小蝶的手,却突然摸到了坑坑洼洼的血痂。

“这是?告诉老师,别怕,有人虐待你?”林夕愤怒地看着小蝶莲藕般白净的小手腕上刻满了丑陋的疤痕,这种刀伤她再熟悉不过了。

没有预想中的眼泪,小蝶神情蓦然凝重,抽出自己的手:“没有人虐待我,是我自己做的,老师你也有不是吗?”

林夕怔住了,这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庞大无比,她变得微如尘埃,她被从自己的身体推远,而小蝶在审视她。

“老师,这扇门背后,不是妈妈。”小蝶打开房门,门后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,被锁链扼住了脖子,裸露的肌肤没有一处完好生着脓疮。

那是一张和小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,但和能言善道的小蝶不一样的是,少女张着嘴咿咿呀呀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,只有口水的吞咽声。笑容在看到林夕后,融化成眼泪滑落脸颊。

“她今年17岁,却死在7岁生日那天。”

“老师,哦不,应该说是姐姐,你还没发现吗?这里是你意识深处,你想象出了两个妹妹,一个健康的我,一个生病的我。”

“我一直都在等你来,每一道疤痕都是我在想你。”小蝶亲昵地抱住少女,她举起少女的手,两人手上的疤痕别无二致,“你不来我就刻上一道疤,现在有多少道了呢?我都记不清了。”

眼前的一切让林夕内心一片混乱,她想起了孟先生的话,自己是来关注小蝶的心理健康的,为什么还会出现了第二个小蝶?为什么她说自己是她的姐姐。

“我不是你的姐姐,你的父母呢?你的爸爸,对,我要见你的家长。”天花板越来越低,林夕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她现在只想着见到家长或许能解决问题。

小蝶长叹一口气,自顾自地说了起来:

“我们是幸福的四口之家,爸爸虽然是做收废品生意的,但也攒了一些家底。直到我7岁那年发烧生病,脑部受了刺激,爸爸听说一家私立医院能够治好我的病,有90%的治愈率,没曾想手术后,我的病更严重了,甚至不认得家人,会狂躁,有暴力倾向。

“为了防止我偷跑出去伤人,爸爸不得已用铁链把我拴住。我不怪他,虽然我那时已经不会说话了。

“我成了那10%的失败者,黑心医院请了最好的律师,拒绝负责。

“姐姐很爱我,她愿意照顾我,但时间久了,她也因为我而生病了,再也没有笑容,连同妈妈一起。我想如果我消失的话,大家都能幸福了。

“但是因为精神疾病,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,我的身体慢慢长大,但我的灵魂却被禁锢在大脑的深处,我甚至只能旁观我的身体伤害别人,或者被伤害。

“爸爸说,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。

“爸爸他,真是的,明明卖了一辈子废品,最后变得舍不得废品。”

“小蝶,我们都病了,我会想办法帮助我们的。”林夕觉得呼吸难受,眼前的场景都开始扭曲。

小蝶摇摇头:“我被永远禁锢在了这具身体里,就像脖子上的锁链一样。家人们爱她照顾她,不舍得放弃她,可是她也想要自由。”

“姐姐,你也病得很严重啊。其实你最喜欢的还是7岁的这个我不是吗?那个怪物才不是你的妹妹呢。”

“不要再说了,小蝶。”

“姐姐,对不起,不要哭。”

小蝶温柔地帮林夕拂去眼泪:“我不怪你,姐姐,谢谢你陪我玩。”

“我们下次玩捉迷藏吧,看谁先找到谁。”

“林夕该醒了,催眠结束了。”

林夕睁开眼看见了一脸关切的孟医生。

“怎么哭得这么凶,见到了吗?”

“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了。”

“不幸的童年要靠一生来治愈,其实林夕你心底对妹妹又爱又恨,所以才会在潜意识世界里构筑另一个世界弥补她,也是弥补自己。”

“久病床前无孝子,更何况你还年轻,你们都爱着她,她也爱着你们。你妹妹7岁就精神出了问题,没人可以照顾她十年,但你做到了,帮父母做到了,你已经很不容易了。”

“林夕,你没有亏欠谁,你先是自己,再是姐姐,再是子女。”

送走林夕后,孟医生放下病历本,抽出夹在书页里的一份旧报纸,点了根烟,细细翻阅。

“庄家镇废品回收站煤气爆炸,造成两人死亡,根据现场初步怀疑是父亲轻生所为。据悉,居住在这里的是庄姓一家四口,夫妻育有两女。尸检报告显示,爆炸前位于一楼的母亲早已身故,推测一家人与尸体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。二楼的两具尸体,分别是父亲和小女儿,小女儿身上的锁链被解开。大女儿因为被父亲送去上学而幸免于难,据悉姐姐已经高中辍学多年,在家照顾有精神疾病的妹妹,那天是她第一天重返校园,却失去了所有亲人……”

孟医生用笔圈出“锁链被解开”几个字,画了一个问号,写了一句:真正的锁链,是血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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